青砖雕花的传承
我曾以为,建筑师只需懂得钢筋与水泥的冰冷逻辑。
直到那个夏天,一把锈迹斑斑的雕刀教会我,城市有温度,砖石有记忆。
在白马街的拆迁工地上,一位老人用颤抖的手指着墙上的花纹对我说:
“小伙子,这不是普通的砖,这是我们活过的证明。”
当老街在推土机前消失,我的使命却刚刚开始——和一位倔强的老匠人一起,用刀尖重新刻下一条正在消失的街巷。
第一章:老街拆了
研究生第二年夏天,我跟着周教授参与了一个市政更新项目。”白马街改造工程”——说白了就是把老街拆了,盖个现代化社区。
我到工地的第一天,扬尘漫天,推土机轰鸣。这条已有八十多年历史的老街被围挡分割成一块块待拆解的区域。街面上,老人们拖着行李往外走,年轻人抬着家电往货车上装。有几个人站在破损的墙根下,不说话,就那么看着。
“李浩,别发呆,记录一下这几栋的墙体情况。”周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我举起相机,对准一面斑驳的青砖墙。取景框里,一块方形砖上有精细的花纹——几朵腊梅,边缘磨损但依然清晰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问正在记录的实习生小王。
“哦,这条街的特色,很多老房子的砖上都有手工雕花,门牌号也是刻上去的。”
我走近细看,指尖轻触那块砖面。凹凸不平的触感告诉我,这不是模具压出来的,而是有人一刀一刀凿出来的。
“可惜了。”我喃喃自语。
下午的例会上,周教授提出在新社区保留一部分”文化元素”。
“我们找了一位民间砖雕艺人,会对部分有价值的砖雕进行复刻。李浩,这部分你来负责跟进。”
我点点头,有点兴奋又有点迷茫。那时候,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遇见一位怎样的老人,又会经历怎样的改变。
第二天一早,我在工地入口等待所谓的”民间艺人”。想象中应该是个满脸皱纹、穿着朴素的老爷爷。
果然,他就是这样出现的。
林师傅,六十七岁,中等身材,黝黑的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。他背着一个旧帆布包,手里提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工具箱。
“你就是大学生?”他打量着我,声音有点沙哑。
“是,林师傅您好,我叫李浩,建筑系研究生。”
他点点头,算是回应,然后径直朝工地走去,脚步意外地稳健有力。
我们来到一处尚未拆除的院落。林师傅在一堵墙前停下,抚摸着上面的砖块,就像在触碰老朋友。
“这是祥云纹,清末民初的风格。”他指着一块雕有云朵图案的砖说,”做得不错,手法细腻。”
他打开工具箱,里面整齐排列着各种形状的凿子、锤子和小刀。拿出一块新砖和几把工具,他找了个角落坐下,开始工作。
我站在旁边,看着他戴上老花镜,用一把小刀在砖面上勾勒线条。他的动作很慢,但每一下都精准无比。
两个小时过去了,我依然站在那里。腿都麻了,却挪不开视线。
林师傅终于抬起头,擦了擦汗:”年轻人,你懂砖的温度吗?”
我摇头。
他笑了笑:”那你得摸过三千块,才知道。”
第二章:林师傅和他的雕刀
接下来的日子,我每天跟着林师傅在即将消失的白马街穿梭。我们需要记录下每一处值得保留的砖雕,拍照、测量、编号。
林师傅对砖的了解远超我想象。他只需用手摸一摸,就能判断出一块砖的年代和制作工艺。
“这块是手工打制的老砖,至少八十年。”他抚摸着一面墙角说,”烧制温度刚好,密度适中,所以能保存这么久。”
我问他是怎么学会这门手艺的。
“十四岁开始跟我爷爷学。那时候没什么娱乐,整天就是看他雕砖。”林师傅回忆道,”头三年只能打下手,磨工具、和泥、搬砖。第四年才让我刻一朵最简单的梅花。”
“这么严格?”
“手艺不是玩的。”他瞥了我一眼,”现在的年轻人,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能学到什么?”
我有点不服气:”现在信息这么发达,学习效率高多了。”
林师傅笑笑不说话,继续工作。
午休时分,我偷偷拿起他的一把小刀,想在废砖上试试手。刀刚碰到砖面,就滑开了,差点割到手指。
“力度不对,角度也不对。”身后传来林师傅的声音,”刀是要推着走,不是拉着走。”
他接过刀,握在手中。那把磨得发亮的木柄在他粗糙的手掌里,忽然变得灵动起来。轻轻一划,砖面上就出现了一道细线。
“你看,砖和刀之间要有对话。”他轻声说,”它硬,你就得更硬;它软,你就得更轻。”
我点点头,似懂非懂。
晚上回到租房,我查阅了许多关于砖雕的资料。令人惊讶的是,这种古老工艺在网上的信息寥寥无几。我才意识到,有些知识是不存在于互联网的,它们只存在于林师傅这样的人的手中和记忆里。
第三天,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断了工作。我和林师傅躲在一处未拆除的老房檐下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,里面是几把小巧的雕刀。
“这是我爷爷留下的。”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刀身,”用了六十多年了。”
雨水顺着瓦片流下,在地上形成小溪。我望着这些老旧的工具,突然问道:”林师傅,您有徒弟吗?”
他摇摇头:”现在谁愿意学这个?又苦又累,还挣不到钱。”
“那这门手艺…”
“会消失吧,迟早的事。”他淡淡地说,目光望向远处被雨水模糊的街景。
雨停后,我们继续工作。那天下午,林师傅用那套老旧的工具,在一块新砖上复刻了一个门楣花纹——一对相依的蝴蝶。
“这户姓张,夫妻恩爱,结婚六十年了。”他一边刻一边说,”他们结婚那年,男方家人请人在门楣上刻了这对蝴蝶。”
“您怎么知道这么详细?”
“我问的。”他抬头看我一眼,”砖只是载体,故事才是要雕的东西。”
第三章:重新刻一条街
一个星期后,周教授召集团队开会。市里决定在新建社区广场上打造一面”记忆墙”,用来展示白马街的历史文化元素。林师傅被聘为技术指导,我和几名志愿者负责协助。
“我提个建议。”林师傅站起来说,声音不大但很坚定,”不是挑几块好看的砖雕复制,而是要复刻原街每一栋老宅的特色。门牌、窗沿、对缝砖,一个不少。”
“这工作量太大了吧?”项目经理皱眉。
“用从原街拆下来的老砖。”林师傅继续说,”这样做出来的不是仿品,是传承。”
讨论持续了很久。最终,在周教授的支持下,林师傅的建议被采纳了。但工期只有两个月,时间紧迫。
第二天,我们在临时搭建的工作棚里开始了工作。林师傅把原街分成几个区域,每个志愿者负责一部分。我分到了五号到十号楼的门牌和窗楣。
“先学会洗砖。”林师傅教我们,”老砖有自己的性格,洗不干净就雕不好。”
洗砖听起来简单,做起来一点也不轻松。要用刷子把几十年的污垢清理干净,又不能伤害到砖体。我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,又破又疼。
看着我抱怨,林师傅笑了:”这才第一步,后面有你受的。”
接下来是学习雕刻基本功。每天早上五点开始,先练刀法一小时。林师傅给每人一块废砖,要求刻出直线、曲线和点。
“太快了,砖会碎;太慢了,线会断。”他不断纠正我们,”要稳,心稳手才稳。”
一开始,我们都嫌慢,嫌笨。现代工具可以一天完成的工作,为什么要花几周慢慢雕?
但看着那一刀一划慢慢成形的花纹,渐渐地,谁都不再催促了。
第三周,我终于被允许尝试复刻一块真正的砖——八号楼的门牌。原砖上是一个简单的”八”字,周围环绕着几朵梅花。
我小心翼翼地在新砖上描摹图案,然后按照林师傅教的方法,开始雕刻。第一刀下去,力度没控制好,砖面碎了一角。
“报废。”林师傅简短地说,递给我另一块砖。
就这样,我连续废了七块砖,才勉强完成一个能看的作品。看着自己雕刻的”八”字,虽然歪歪扭扭,但确实是我亲手刻出来的。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涌上心头。
每天晚上回去,我都累得倒头就睡。但第二天早上,我总会比闹钟早醒,急着赶到工作棚。不知不觉,我爱上了这种慢工出细活的感觉。
一天,林师傅在我雕完一块砖后问我:”现在知道砖的温度了吗?”
我摸着刚刚完成的作品,点点头:”知道一点了。”
他笑了笑:”不够,再多摸几百块吧。”
第四章:一位奶奶的泪
工作进行到第四周,记忆墙的框架已经搭建起来。我们复刻的砖块也陆续被安装上去。每完成一块,林师傅都要亲自检查,合格后才允许使用。
一个周六上午,复刻现场来了一位拄拐的老太太。她七十多岁的样子,穿着整洁的蓝色布衣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
“请问,这是做什么的?”她询问道。
我解释说这是记忆墙项目,用来保存白马街的历史记忆。
“哦,那…能看看吗?”她的声音有点颤抖。
我带她参观已经完成的部分。走到一处,她突然停下脚步,指着墙上一块刻有牡丹花的砖块,激动地说:”这个,这个我认识!”
林师傅闻声走过来:”您认识这块砖?”
“这是我家门口的!”老太太的眼睛亮了,”白马街十七号,左边门柱上的花砖。我嫁过去那年,公公告诉我这朵牡丹是我婆婆陪嫁时特意请人刻的。”
林师傅点点头:”没错,十七号,左侧门柱,第三块砖。我们按原样复刻的。”
老太太颤巍巍地抚摸着砖上的花纹,眼泪无声地流下来:”像又看到家了。那房子住了五十多年,从没想过有一天会…会没了。”
林师傅轻声说:”这不是复制,是帮您留下。”
“谢谢你们。”老太太抹着泪说,”真的谢谢。”
那天晚上,我在日志上写下:城市更新,不是抹去记忆,而是让记忆重新扎根。
接下来的日子,越来越多的老居民来到工地。他们寻找着属于自己家的那块砖,或者分享着与这些砖块相关的故事。
一位老大爷指着一块刻有”福”字的砖说:”这是抗战胜利那年刻的,全街人凑钱请了个有名的师傅。”
还有一对老夫妻,站在记忆墙前争论不休:”明明是桃花!””不,是杏花!”最后老头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们:”记不清了,结婚那天太紧张。”
林师傅把这些故事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。每天晚上,他会根据这些故事调整第二天的工作计划。
“砖是死的,故事是活的。”他常说,”我们复刻的不只是花纹,还有它背后的人和事。”
我渐渐明白,这面墙不仅仅是一个展示古老工艺的地方,更是承载着无数家庭记忆的载体。
第五章:新砖配旧花
随着工程推进,一个问题出现了。原本估计的老砖数量不够,有些需要使用新砖替代。
“用新砖就好了,看着整洁。”项目经理建议道。
林师傅坚决反对:”只有旧砖上才能开出老花。新砖太光滑,纹路发虚,效果完全不同。”
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,他让我在新旧两块砖上刻同样的图案。果然,新砖上的花纹看起来平淡无味,而旧砖上的图案却有一种沧桑感,更加生动。
经过讨论,项目组同意保留尽可能多的原砖结构。我们也学会了如何清洗、补口、压边,让破损的老砖重获新生。
林师傅教我们一个特殊技巧:用茶水浸泡新砖,然后放在太阳下晒干,重复几次后,新砖的质感会更接近老砖。
“这是我爷爷教我的。”他说,”以前修老宅子,常用这招。”
有一天,我发现林师傅在废料堆里翻找。
“找什么呢?”我问。
“记得白马街二十三号吗?门楣上有对联的那家。”
我点点头。那是一户书香门第,门楣上刻着”读书明智”四个字。
“那家的砖特别,是清代老砖,质地细腻。”林师傅解释道,”我想找几块完整的。”
我帮他一起找,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两块带有”读”和”明”字的砖块。虽然边角已经破损,但字迹依然清晰。
林师傅小心地捧起这两块砖,仿佛捧着无价之宝:”这两块要单独处理,放在记忆墙的中心位置。”
就这样,我们像考古学家一样,从废墟中搜寻每一块有价值的老砖。有时为了一块特殊的砖,林师傅会在废料堆里翻找大半天。
一次,我忍不住问他:”值得吗?反正普通人也看不出区别。”
他停下手中的工作,认真地看着我:”不是给别人看的,是给砖看的。它们活了几十年上百年,值得被尊重。”
这句话让我沉默了。在这个追求效率的时代,林师傅的执着显得如此另类,却又如此珍贵。
第六章:砖上写名字
工作进行到第六周,我们已经完成了大半的砖块复刻。每天,新完成的砖块都会被工人安装到记忆墙上,墙面渐渐丰满起来。
一天中午休息时,一个志愿者小张提出了一个想法:”我们在复刻的砖块背面,写下它原来的位置如何?”
“什么意思?”我问。
“就是在背面刻上’刘家四号”糖水铺门楣”何家廊柱’之类的字样。这样即使砖块被重新安置,它们也能记得自己从哪里来。”
林师傅眼睛一亮:”好主意。”
从那天起,我们开始在每块复刻完成的砖背面,刻上它的”身份证”——原来所在的位置、户主姓氏、有时还有特殊含义。
“人搬走了,但砖知道它们从哪儿来。”林师傅说。
这个小小的仪式,让每一块砖都有了灵魂。虽然这些文字永远不会被人看到,但我们都知道它们存在。
有一天,我复刻完一块”连生贵子”的门楣砖。据说这户人家曾经好几代单传,直到安装这块砖那年,终于生了龙凤胎。我在背面刻上”赵家喜砖”三个字。
刻完后,我抚摸着这块砖,忽然有些感慨:”林师傅,您说这些砖以后还会有人记得它们的故事吗?”
林师傅思考了一会儿:”故事就像种子,埋在砖里。也许过了很久没人知道,但总有一天,会有人好奇,会有人挖掘,种子就会重新发芽。”
随着项目的推进,我们与这些砖块的联系越来越深。每一块砖都不再是冰冷的建筑材料,而是有着自己历史和情感的个体。
一天,林师傅让我们每人挑选一块自己最有感情的砖,在背面刻上自己的名字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“因为你们也是这些砖的一部分了。”他笑着说,”几十年后,也许会有人发现这些名字,好奇是谁刻的。就像我们现在好奇当年是谁刻的花纹一样。”
我选了一块带有”福”字的砖,那是我复刻的第一块完整作品。在背面,我小心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。
那一刻,我感到自己与这座城市,与过去和未来,建立了一种奇妙的连接。
第七章:交接仪式那天
八月底,记忆墙终于完工。市里决定举行一个简单的”记忆墙交接仪式”,邀请老街居民和建筑方共同参加。
仪式那天,天气晴朗。记忆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七十多米长的墙面上,数百块砖雕讲述着一个个家庭的故事。
许多老居民早早就来了,他们在墙前走来走去,寻找着熟悉的纹样。时不时有人惊喜地叫出来:”这是我们家的!””看,那是张家的门楣!”
一位老人站在墙前,指着一块砖对孙子说:”那是我们以前的堂屋边,你太爷爷亲手刻的。”小男孩好奇地摸着砖面,仿佛在触摸历史。
市长发表了简短的讲话,称赞这面墙是”传统与现代的完美结合”。随后,媒体记者围住了林师傅,希望他分享制作心得。
林师傅只是淡淡地说:”这不是我雕的,是他们给我讲了故事,我只是听了又刻出来。”
仪式结束后,林师傅和我站在记忆墙前,静静地看了很久。
“满意吗?”我问。
他点点头:”比我想象的好。”
“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?”
“回老家歇着。”他说,”这把老骨头该休息了。”
“会收徒弟吗?”我鼓起勇气问,”我是说…如果有人想学。”
林师傅看了我一眼,笑而不答。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,递给我:”送你了。”
我惊讶地接过那把磨得发亮的雕刀:”这…太贵重了。”
“工具要用才有价值。”他拍拍我的肩膀,”放着生锈,不如给想用的人。”
送走林师傅后,我在记忆墙前又站了很久。不知为什么,总觉得这两个月的经历改变了什么。也许是我看待城市的方式,也许是对传统的理解,又或者是对时间和记忆的感受。
第八章:砖还在,花也开
九月初,我回到学校继续研究生课程。白马街改造项目成了我的毕业论文题材:《城市更新中的记忆保存——以白马街记忆墙为例》。
写论文期间,我经常回到那面墙前,坐在长椅上,看着人们来来往往。有时候,会有老人带着孩子,指着墙上的花纹讲故事;有时候,是情侣在墙前合影;更多时候,只是匆匆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的一瞥。
林师傅送我的那把小刀,我一直随身带着。闲暇时,我会找些废砖练习雕刻。渐渐地,我能刻出像样的花纹了。
毕业前夕,我专程回到老街旧址。新社区已经拔地而起,高楼林立,记忆墙成了社区广场的一部分。
我特地绕到记忆墙那块”糖水铺门楣”砖前。阳光照着它的边缘,像小时候傍晚巷子里的灯。这块砖是我和林师傅一起雕的,背面刻着”甜到心里的记忆”。
正当我出神,听见有人叫我:”李浩?”
转身一看,是周教授。
“教授好。”我连忙打招呼。
“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”他问。
“来看看记忆墙。”我说,”感觉像是看望老朋友。”
周教授笑了:”你知道吗,这个项目得了今年的城市设计奖。评委特别提到了记忆墙的文化价值。”
“那是林师傅的功劳。”
“也有你们年轻人的功劳。”周教授说,”对了,林师傅前两天打电话给我,说准备办个小型砖雕培训班,问你有没有兴趣帮忙。”
我惊讶地睁大眼睛:”他要教学了?”
“是啊,说是遇到几个有心的年轻人,愿意学这门手艺。”周教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,”他还说,有人摸过三千块砖了,该教点真功夫了。”
听到这话,我心里一暖。原来,林师傅一直在数着我雕过的砖。
离开时,我最后看了一眼记忆墙。夕阳的余晖洒在那些古老的花纹上,像是为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。我知道,砖上的花,会一直在城市的风里开下去。
在我心里,有些东西已经悄然生根——关于传承,关于记忆,关于一把小刀和无数块会讲故事的砖。当城市不断更新,总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一刀一刀地刻下来,让它们被记住,被传递,生生不息。
我掂了掂口袋里的小刀,微笑着转身离去。前方的路还很长,但我已经知道,砖的温度是什么。
第九章:砖艺进课堂
记忆墙落成后,不少市民自发前来参观。
有老街原住民带着家人来认“自家那块砖”,也有年轻情侣在那面墙前打卡合影。
更多的是孩童——他们不懂那一刀一划背后的辛苦与讲究,却被那些千姿百态的砖花吸引,
站在墙前反复看、用手指着问。
一位小学老师联系到我,说学校想邀请我们去上一节“非遗文化公开课”,讲讲“老砖上的故事”。
那天下午,我背着林师傅送我的雕刀、拎着一块我雕坏但仍能讲故事的砖走进教室。
讲台上,面对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,我一时有点紧张。这是我第一次以“讲述者”的身份走入课堂。
我打开幻灯片,第一张就是林师傅在砖面上描线的照片。
讲到“洗砖”时,有孩子问:“叔叔,洗砖是用水冲的吗?”
我笑着说:“是用牙刷一样的小刷子,一点点地刷。”另一个孩子问:“雕一块砖要几分钟?”
我答:“不是几分钟,是几个小时。”
讲到一半,我拿出那块雕坏的砖。
上面刻着一个歪斜的“福”字,周围几朵花瓣走形。
我告诉孩子们:“这是我第一块想‘快点完成’的砖。结果呢?刻坏了。”
教室里一片哄笑,我也笑了:“后来我才懂,刻砖就像做人——不能急,得稳。”
讲完后,很多学生围着我问:“叔叔你现在是老师了吗?”
我一时语塞,然后回答:“不,我只是另一个‘林师傅’,替他多讲几个故事。”
没想到,这次课堂引发不小反响。
第二周,教育局派人联系我,希望我协助将“砖雕体验”融入本地小学的劳动教育课。
我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:“我是要上课教雕砖了?”
他们说:“你不是专业老师,但你雕得出东西,也讲得出故事,孩子听得懂。”
我笑着点头:“那我试试。”
于是,临时砖艺课堂在莲花小学搭建起来。
校腾出一间旧美术室,几张操作台,一批柔软处理过的练习砖,是我们全部的“装备”。
第一节课,十几个孩子围着我,满脸写着新鲜感和期待。
我先让他们摸砖,用指腹轻轻地描过砖面,然后在纸上画出自己想刻的图案。
有孩子画了小狗,有画了向日葵,还有一个画了“我和奶奶的家”。
我没有急着教他们怎么拿刀,而是请他们先用铅笔在砖上“描图”。
第二节课开始前,他们都主动来得很早。
第三节课,我终于发下了雕刀。拿刀那一刻,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。即便是最调皮的那个男孩,也只是低头试图“对准线”。
我一边指导一边小声重复林师傅教我的话:“刀是推着走,不是拉着拖。砖是有性格的,要跟它说话。”
孩子们学得很快。第一节课结束时,一位女生的“胖兔子”花纹初具雏形。
她递给我看,怯怯地问:“是不是太丑了?”
我说:“这比我第一刀刻得好多了。”
第四节课,有个孩子带来了他爷爷的一块“压仓砖”,说是清末的,家里保存了几十年。
我让全班围着那块砖讲故事。
那个孩子说:“我爷爷说,这块砖下面压着一家人的日子。”
所有孩子都安静了。
那一刻,我知道他们不是在“玩手工”,他们开始和砖对话了。
课程结业时,孩子们的作品被统一装裱,在校门口举办了“童刻小砖展”。
有家长感慨:“我们小时候觉得砖就是盖房子的,没想到也能刻出这么多情感。”
展览那天,林师傅悄悄来了。
他站在人群外没说话,等展览快散了才走进来,戴着他那顶褪色的旧帽子。
“你教得不错。”他拍拍我肩膀,“比我当年教你有耐心。”
我笑着看他:“这是我从您身上学的。”
他望着那排排孩子刻的小砖,神色很久没那样温柔:“这些砖,将来不会进博物馆,但可能会进他们的记忆里。”
那天晚上,我重新翻出那本林师傅当年教我时记的小笔记,在扉页上加了几个字:“2025年春,砖艺进校园。”
我知道,这一页纸,也许是未来某个孩子长大后记住这门技艺的起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