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路清障人
川藏线上,海拔4000米的雪夜里,我握着铁锹的手已经麻木。
远处车灯如萤火虫般闪烁,等待着我们清出一条生路。
做清障工第五年,我见过太多生死瞬间——滑向悬崖的货车、被困雪中的孕妇、冻僵在路边的骑行者。
每一次出警,都是与死神赛跑。
有人说我们是天路守护者,可我只知道,这条路不通,就有人回不了家。
第一章:雪又下了
雪花又开始飘了。
我站在川藏线K348公里处,看着远山被白色吞噬。气温计显示零下十五度,风速表指针疯狂摆动。做公路清障工第五年,我早就习惯了这种鬼天气。
“老张,准备出发!”队长老李在对讲机里喊。
我拍了拍身边的除雪车,这个大家伙陪我度过无数个风雪夜。启动引擎,轰鸣声在山谷里回响。搭档老袁已经坐进副驾驶,手里拿着保温杯,热气在车窗上结了一层雾。
“今晚又是硬仗。”老袁嘬了口热茶。
我点点头,挂档前进。车头灯刺破黑暗,照亮前方的雪路。这条天路,我们守了五年,每一个弯道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。
凌晨两点,雪下得更急了。
我们的车队在山路上缓缓爬行,身后留下一条黑色的柏油路面。铲雪车的钢刃刮过地面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这声音在寂静的高原夜里格外刺骨,却是最美的音乐。
因为它意味着路通了。
“前面有情况!”老袁突然大喊。
我急踩刹车,除雪车在雪地里滑行了几米才停下。前方五十米处,一辆白色轿车斜着停在路中央,车后轮悬在路基边缘。再往下,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。
我们立即跳下车。
风雪扑面而来,刺得脸生疼。我打开车门工具箱,取出安全锥桶和警示牌。老袁已经跑向那辆轿车,敲击车窗。
“里面有人!”他回头喊道。
我快步跟上,看见车里坐着一家三口。男人紧握方向盘,女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孩子。孩子在哭,女人的脸色惨白。
“别动车子!”我大声提醒。
这种情况最危险。车子重心不稳,稍有不慎就会滑下山崖。我绕到车尾,发现后轮已经悬空一半,轮胎下就是万丈深渊。
“我们是公路清障队的,不要紧张。”我尽量让声音平和一些。
男人从车窗探出头:”师傅,我们是去拉萨探亲的,刚才路滑,车子失控了…”
“现在不要说话,听我指挥。”我打断了他。
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和专业判断。我让老袁去车上取绞盘和钢丝绳,自己则仔细观察车子的位置。雪还在下,路面越来越滑,形势每分钟都在恶化。
绞盘很快固定在我们除雪车的后部,钢丝绳小心翼翼地系在轿车前保险杠上。这个过程必须极其谨慎,任何剧烈震动都可能让车子滑下去。
“准备好了吗?”我问车里的一家人。
“准备好了!”男人的声音在颤抖。
我回到除雪车驾驶室,启动绞盘。钢丝绳慢慢绷紧,发出”嗡嗡”的声响。轿车开始缓缓向后移动,后轮重新落在路面上。
十分钟后,轿车安全驶离危险区域。
一家三口下车向我们鞠躬致谢。男人眼中含着泪水,女人一直在说”谢谢”。孩子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们,不哭了。
“师傅,要不是遇到你们…”男人哽咽了。
“这是我们的工作。”我摆摆手,”路上注意安全,慢点开。”
目送他们的车灯消失在雪夜里,我才发现自己的手套破了个洞,手指已经冻得没有知觉。但心里涌起一阵暖流。
这就是我们清障人存在的意义。
不是为了感谢,而是为了让每一个想回家的人都能平安到达。
第二章:断崖边的手电筒
凌晨四点,刺耳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。
“K348处发生塌方,立即出动!”队长的声音透着急迫。
我翻身而起,套上工作服。宿舍里其他兄弟也在穿衣服,动作麻利得像训练有素的特种兵。五年来,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随时待命的生活。
老袁递给我一杯热水:”喝口垫垫,又是个硬仗。”
我灌了一大口,滚烫的水流入胃里,瞬间驱散了一些寒意。窗外依然在下雪,风声呼啸,像野兽在咆哮。
五分钟后,我们的车队驶出基地。
K348是川藏线上最险峻的路段之一,左侧是陡峭的山壁,右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。这里经常发生落石和塌方,是我们清障工作的重点区域。
到达现场时,眼前的景象让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巨大的岩石堆积在路中央,完全阻断了交通。最大的那块石头有汽车那么大,横亘在路面上像一头沉睡的猛兽。更糟糕的是,路边还停着一辆蓝色面包车,车头凹陷,挡风玻璃碎裂。
“有人受伤吗?”我跳下车,快步跑向面包车。
车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,额头有血迹,但意识清醒。后座是两个女人和一个老人,都在瑟瑟发抖。
“师傅,我们是回老家的,突然石头就滚下来了…”男人的声音颤抖着。
我检查了一下,除了司机额头有轻微外伤,其他人都没有大碍。但车子已经无法行驶,而且停在危险地带,随时可能有新的落石砸下来。
“老袁,先转移人员!”我大声指挥。
我们迅速将被困人员转移到安全区域,然后开始清理路面。这些巨石有的重达几吨,必须用挖掘机才能移动。好在我们装备齐全,很快就开始了清障作业。
雪越下越大,能见度极低。
我站在路中央指挥交通,手电筒的光束在风雪中摇摆。每当有车辆驶近,我都要挥动荧光棒,引导它们绕道而行。有些司机不理解,按着喇叭催促,但我必须坚持原则。
“师傅,什么时候能通车?”一个货车司机探出头问。
“至少还要两小时。”我如实告诉他。
货车司机脸色难看:”我拉的是活鱼,再晚就全死了…”
我理解他的焦急,但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。在巨石完全清理干净之前,绝不能让车辆冒险通过。
凌晨六点,天边出现了鱼肚白。
挖掘机的轰鸣声在山谷里回响,一块块巨石被移到路基下方。我和老袁则负责清理碎石和土块,确保路面彻底畅通。
这时候最考验体力和意志力。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,每一个动作都要消耗大量氧气。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太阳穴突突跳动,但手里的铁锹从来没有停下。
“张师傅,你歇会儿吧。”年轻的小刘想要接过我的工具。
“我没事。”我摇摇头,继续挥动铁锹。
作为这个小队的老资格,我必须以身作则。更重要的是,我知道每多拖延一分钟,就有更多的车辆被困在路上,更多的人无法回家。
上午八点,最后一块碎石被清理干净。
我挥动荧光棒,示意第一辆车可以通过了。那是一辆救护车,车上拉着一个急需手术的病人。司机经过我身边时,竖起了大拇指。
接下来是货车、客车、私家车…一辆接一辆从我们身边驶过。每一束车灯都像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,每一声喇叭都像是感谢的声音。
最后通过的是那辆蓝色面包车。
车子已经修好了简单的外伤,可以缓慢行驶。司机开到我身边停下,摇下车窗,塞给我一包烟。
“师傅,这点心意你收下。”
我摆摆手:”不用了,注意安全就行。”
车子缓缓驶离,消失在远方的雪雾中。我收起荧光棒,回头看了看已经畅通的路面。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来,照在黑色的柏油路上,像一条通往天边的光带。
老袁走过来,递给我一瓶水:”又救了一拨人。”
我接过水瓶,一口气喝了大半:”这就是我们的活。”
是的,这就是我们清障人的工作。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,只有日复一日的坚守。在风雪中举起手电筒,为每一个想要回家的人照亮前路。
第三章:老婆来电话了
中午休息的时候,我的手机响了。
看到”老婆”两个字闪烁在屏幕上,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已经快两个月没回家了,每次通话都很匆忙,要么是她忙着照顾孩子,要么是我在执行任务。
“喂,老张。”妻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。
“怎么了?是不是小丫头又调皮了?”我尽量让声音轻松一些。
“没有,小丫头很乖。”她停顿了一下,”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,语文92.数学95.英语90.班级第三名。”
我心里一阵激动:”真的?我女儿这么厉害!”
“她特别想你,天天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。”妻子的声音有些哽咽,”你…你能不能回来一趟?哪怕就两天。”
我沉默了。
窗外雪花还在飘洒,气象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有暴雪。这种天气正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,塌方、车祸、车辆被困的事故会成倍增加。作为队里的老队员,我怎么能在这个关键时候离开?
“老张?你还在吗?”
“在,我在听。”我深吸了一口气,”雪情还没结束,我走不开。等开春了,我一定回去。”
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。
“我知道你工作重要。”妻子最终还是妥协了,”你注意安全,别让我们担心。”
“嗯,你也照顾好自己和孩子。”
挂断电话后,我坐在宿舍里发呆。墙上贴着女儿的照片,是去年春节拍的,她穿着红色的小棉袄,笑得特别甜。那时候她还掉了一颗门牙,说话漏风,特别可爱。
老袁从门外走进来,看见我的表情:”又是嫂子的电话?”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“想家了?”
“也不是想家。”我摇摇头,”就是觉得对不起她们。”
老袁在我对面坐下,掏出一包烟:”来一根?”
我平时不抽烟,但这时候接过来点上了。烟雾在宿舍里缭绕,遮住了我有些湿润的眼睛。
“我们这行就是这样。”老袁深深吸了一口烟,”家里有事的时候,我们在路上。路上有事的时候,我们也在路上。”
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。
五年来,我错过了女儿的第一次走路,错过了她的生日聚会,错过了她的第一次家长会。每一次缺席都像一根刺扎在心里,但我也知道,这条路上需要我们。
“不过话说回来。”老袁弹了弹烟灰,”我们守着这条路,守的其实也是家。”
“怎么说?”
“你想啊,咱们清的每一次障,救的每一个人,他们背后都有家人在等。”老袁指了指窗外,”今天早上那一家三口,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,三个人都得掉下山崖。那孩子才三四岁啊,他的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得多着急?”
我点点头,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“所以啊,我们虽然照顾不了自己的小家,但我们守护着千千万万个家庭。”老袁掐灭烟头,”这样想想,也值了。”
下午三点,对讲机又响了:”K371处有车辆侧翻,立即出动!”
我立刻穿上工作服,检查装备。出门前,我看了一眼女儿的照片,心里默默说道:爸爸在为很多很多的小朋友清路,包括我的小公主。等爸爸回来,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礼物。
除雪车再次启动,驶向茫茫雪路。
车窗外,雪花依然在飞舞,但我的心里却很温暖。妻子的理解,女儿的成绩,还有老袁的话,让我重新找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。
我们这些清障人,虽然经常无法陪伴自己的家人,但我们用双手为千万个家庭铺平了回家的路。每一次出警,每一次清障,都是在守护着什么珍贵的东西。
那就是团圆,是希望,是人间最温暖的灯火。
第四章:站在高原听心跳
海拔4500米的折多山垭口,是川藏线上最难攻克的关卡。
这里空气稀薄,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一半。每年冬天,积雪能堆到一米多厚,风速常常超过十级。很多司机都说,过了折多山,就像过了鬼门关。
而我们清障队,就是这鬼门关的守护神。
今天的雪情比预报的更严重。从凌晨开始,鹅毛大雪就没停过,现在路面积雪已经超过半米深。更要命的是,狂风夹着雪花横扫而来,能见度不足十米。
“全体出动,目标折多山!”队长的命令通过对讲机传来。
我们五台除雪车排成一列,缓缓向山顶爬行。车轮在雪地里打滑,发动机咆哮着与恶劣天气搏斗。每前进一米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。
到达垭口时,我们几乎看不见任何标志性建筑。整个世界都被白雪覆盖,分不清哪里是路,哪里是悬崖。GPS显示我们已经到了4500米的海拔,但眼前只有茫茫白雪。
“注意安全,开始作业!”队长通过对讲机喊道。
我跳下除雪车,立刻感到一阵眩晕。高原反应让我的呼吸变得急促,心跳加速,太阳穴突突跳动。但没有时间适应,必须立刻投入工作。
风雪太大,普通的铲雪车根本发挥不了作用。我们只能下车,用人工的方式清理路面。每挥动一次铁锹,都要大口喘气。在这种海拔高度下,任何体力活动都是对极限的挑战。
“老张,你还撑得住吗?”老袁在我身边问道。
我点点头,但其实已经感到头晕目眩。高原上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,呼出的气瞬间结成冰花。手套里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,但必须继续握紧铁锹。
突然,一阵更猛烈的风雪袭来。我被吹得站立不稳,差点摔倒在雪地里。这时候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,异常清晰,像战鼓一样在胸腔里咚咚作响。
这是身体在发出警告信号。
但我不能停下。前方还有几十辆车被困在雪中,里面有孕妇、老人、孩子。每拖延一分钟,他们的危险就增加一分。
“坚持住,马上就通了!”我咬牙对自己说。
又过了两个小时,路面终于清理出一条通道。我们引导被困车辆一辆接一辆通过垭口,看着它们的尾灯消失在雪雾中,心里涌起一种巨大的成就感。
最后一辆车通过后,我终于支撑不住,瘫坐在雪地里。
老袁赶紧跑过来:”老张,你怎么样?”
“没事…就是有点累。”我大口喘着气,感觉肺部火辣辣的疼。
队长也走了过来,蹲在我身边:”要不要下撤?”
我摇摇头:”不用,缓一缓就好。”
坐在海拔4500米的雪地里,我仔细听着自己的心跳声。每一下跳动都那么有力,那么清晰,像在告诉我:你还活着,你在为别人让路。
这句话突然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某根弦。
是的,我们这些清障人,最大的价值就是为别人让路。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,不是为了别人的感谢,而是为了让每一个想要回家的人都能安全通过。
我们的心跳声,就是这条天路的脉搏。
半小时后,我恢复了一些体力,重新站起来。风雪依然在肆虐,但我们的工作还没有结束。接下来还要下山,还要清理其他路段,还要为更多的人开路。
“走吧,兄弟们。”我拍拍身上的雪花,重新拿起铁锹。
在海拔4500米的折多山上,我听见了自己最真实的心跳声。那不仅仅是生命的律动,更是使命的召唤。只要这心跳声还在响起,我就会继续守护这条天路,为每一个想要回家的人清除前进路上的障碍。
这就是我们清障人的心声,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。
第五章:孤灯照路人
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夜晚。
我和老袁正在进行例行巡逻,检查K410至K420路段的情况。这段路比较平缓,平时很少出事故,但队长要求我们必须每天巡查,确保万无一失。
夜里十一点,车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二十度。
我们的巡逻车缓缓行驶在雪路上,车灯照亮前方几十米的范围。除了偶尔经过的货车,整条路上空荡荡的,只有风雪陪伴着我们。
“这鬼天气,连野狼都不出来。”老袁哈着气搓手。
我正想回答,突然看见前方路边有个黑影。开始以为是被风吹倒的路标,但走近后发现,那是一个人!
“快停车!”我大喊。
巡逻车急刹车,我们立刻跳下去查看。只见路边躺着一个年轻人,穿着单薄的骑行服,旁边倒着一辆山地自行车。他蜷缩在雪地里,已经失去了意识。
“这是个骑行的!”老袁立刻判断出情况。
我蹲下摸了摸年轻人的脉搏,还有微弱的跳动,但体温很低,明显是严重的失温症状。再看他的装备,虽然是专业的骑行装备,但在这种极端天气下根本不够用。
“赶紧救人!”
我立即脱下自己的工作服,那是一件厚厚的防寒服,里面还有电热片。虽然脱下它意味着我要承受更刺骨的寒冷,但救人要紧。
老袁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,我们合力将年轻人包裹起来,然后抬进巡逻车里。车里有暖气,但年轻人的体温恢复需要时间。
“最近的卫生站在哪里?”我问老袁。
“下山二十公里,巴塘镇上有个卫生站。”
“走!”
我发动车子,以最快的速度向山下驶去。老袁在后座照顾着年轻人,不断地给他按摩手脚,帮助血液循环。
二十公里的山路,平时需要半小时,但在雪夜里我们开了四十分钟。到达巴塘镇卫生站时,年轻人已经有了一些意识,开始轻微地呻吟。
值班医生立刻进行了检查,诊断为轻度失温和脱水,但没有生命危险。经过输液和保温治疗,年轻人很快就清醒过来。
“谢谢…谢谢你们…”他握住我的手,声音还很虚弱。
“你怎么会在那里?”我问。
原来他是个大学生,利用寒假时间从成都骑行到拉萨,完成自己的梦想。但低估了高原天气的恶劣,装备也不够充分,结果在半路上体力不支,差点冻死在路边。
“你知道吗?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,看见了你们的车灯。”年轻人眼中含着泪水,”那一刻,我觉得看见了希望。”
我心里一震。
从来没想过,我们巡逻车的车灯竟然能成为别人生命中的希望之光。在那个漆黑寒冷的夜里,对于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来说,那束光意味着救赎。
“你是这条路上的灯。”年轻人紧紧握着我的手,”为所有迷失在黑暗中的人照亮方向。”
我没有回答,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凌晨三点,我们将年轻人送到镇上的招待所,确保他得到妥善照顾后才离开。回到基地的路上,我一直在想着他说的那句话:你是这条路上的灯。
“老张,今晚又救了一条命。”老袁在副驾驶上说。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。
下车后,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。那一排脚印从巡逻车一直延伸到宿舍门口,在雪地上显得很深,很稳。每一个脚印都承载着责任和使命。
这就是我们清障人的足迹。
也许我们不是什么英雄,也许我们的工作在别人看来很普通,但在某些关键时刻,我们就是那盏照亮黑暗的孤灯。为每一个在风雪中迷失方向的人指引回家的路。
这一夜,我睡得特别踏实。因为我知道,这条天路上有我们这些守夜人在,就不会有人在黑暗中孤独地死去。
第六章:年三十的雪
除夕夜本来应该是团圆的日子。
下午五点,食堂里飘着饺子的香味。师傅包的是猪肉韭菜馅,我们几个人围在桌子旁边帮忙包。平时严肃的队长也露出了笑容,说今年要包硬币饺子,谁吃到了就有好运气。
“今年能不能消停点,让兄弟们安稳吃个年夜饭?”老袁一边包饺子一边嘟囔。
话音刚落,窗外开始飘雪花。开始只是小雪,但很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,风也越来越大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作为老清障员,我太了解这种天气意味着什么了。
果然,晚上七点,第一锅饺子刚下锅,对讲机就响了:”K371处发生多车连环相撞,积雪严重,立即出动!”
兄弟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面面相觑。谁都想早点吃完饺子,给家里打个电话报平安,但职责所在,没有人抱怨。
“走吧。”队长站起来,”饺子留着,回来再吃。”
我们迅速穿上工作服,启动装备。临出门时,我看了一眼还在锅里翻滚的饺子,心里有些不舍。这是我们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,却要在这种时候离开。
除夕夜的雪特别大,特别急。
车队在雪路上艰难前行,车灯在风雪中显得微弱而孤独。收音机里传来春晚的声音,主持人正在介绍节目,现场观众的笑声和掌声让人倍感温暖,但我们正驶向另一个世界。
到达K371时,眼前的景象让人震惊。
五辆车撞成一团,堵死了整条路。一辆货车侧翻,货物散落一地。两辆小车相撞,其中一辆的车头严重变形。还有一辆客车侧滑到路基下面,车上有二十多个乘客。
“分组救援!”队长立即分配任务。
我和老袁负责救助侧翻客车上的乘客。车子倾斜得很厉害,车门卡死打不开,只能从破碎的车窗把人一个个拉出来。乘客里有老人、妇女、孩子,很多人受了轻伤,但都在哭泣。
“不要怕,我们来救你们了!”我一边安慰,一边组织救援。
零下十八度的严寒中,我们连续工作了七个小时。清理事故车辆,救助受伤人员,疏导交通,撒盐防滑…每一项工作都是对体力和意志力的巨大考验。
最难忘的是那个小女孩。
她只有五六岁,跟着爷爷奶奶回老家过年。事故发生后,小女孩吓得一直哭,怎么劝都不肯离开车厢。我只好爬进变形的车厢,轻声安慰她。
“叔叔,我害怕…”小女孩抓着我的袖子。
“不怕,叔叔抱你出去。”我将她抱在怀里,小心翼翼地爬出车厢。
那一刻,我想起了自己的女儿。她也是这个年纪,也会在害怕的时候寻求父亲的保护。但今晚,我不能陪在女儿身边,只能在雪夜里保护别人的孩子。
凌晨两点,最后一辆事故车被拖走,道路重新畅通。
我们坐在铲车边休息,从保温桶里掏出早已冰凉的饺子。虽然已经凉了,但还是很香。大家默默地吃着,没有人说话。
突然,队长的对讲机响了:”兄弟们,新年快乐!”
我们抬头看看天空,零点已经过了,新的一年开始了。远处有烟花在绽放,五颜六色的光芒照亮了雪夜。那一刻,雪地也跟着亮了起来,像童话世界一样美丽。
“新年快乐,兄弟们!”我们举起水杯,碰了个杯。
虽然没能在除夕夜与家人团圆,但我们用自己的方式过了一个特殊的年。我们守护着这条天路,让更多的人能够平安回家团圆。
这也许就是我们清障人最好的新年礼物。
吃完冷饺子,我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短信:”老婆,新年快乐。我在路上一切安全,等我回来。”
很快收到回复:”新年快乐,注意身体。女儿说想你了。”
看着短信,我的眼眶有些湿润。但心里却充满了力量。因为我知道,正是有了我们这些人的坚守,才有了千千万万个家庭的团圆。
这就是我们清障人的除夕夜,在风雪中迎接新年的到来。
第七章:我爸也是清障人
春节假期结束后,我申请回家几天。
五年来第一次请假,队长没有为难我,很爽快地批准了。临走时他拍拍我的肩膀:”回去好好陪陪家人,这些年你辛苦了。”
妻子和女儿开车来接我,这让我有些意外。平时都是我坐班车回去,这次她们专程开车来,说明很重视我的归来。
“爸爸!”女儿一看见我就扑过来,抱住我的腿不松手。
五年的分离让她长高了很多,但那种依恋和亲近的感觉没有变。我蹲下来抱住她,感受着女儿身上的温暖和香气。
“想爸爸了吗?”
“想得每天都做梦!”女儿奶声奶气地回答。
妻子在一旁微笑着看我们父女相聚,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。她变瘦了一些,但精神状态很好,看起来比我想象中要坚强。
回家的路上,女儿叽叽喳喳地跟我汇报这段时间的情况。她学会了骑自行车,参加了学校的绘画比赛,还交了一个新朋友叫小雨。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觉得珍贵,因为我错过了太多她成长的瞬间。
“爸爸,你看!”女儿突然指着前方,”那里也在修路!”
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,果然有一群工人在维修路面。他们穿着荧光色的工作服,挥舞着铁锹,和我们清障队的工作很相似。
“对,他们和爸爸做一样的工作。”我向女儿解释。
“那他们也要很久才能回家吗?”女儿天真地问。
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妻子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,然后对女儿说:”爸爸的工作很重要,要保护很多很多的人。”
路上妻子忽然说:”你和你爸,真像。”
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震。
我爸也是清障人,在这条路上干了三十年。从我记事起,他就经常不在家,不是在清障就是在去清障的路上。小时候我很怨恨他,觉得他不关心家庭,后来才慢慢理解他的选择。
退休那年,我爸还坚持顶雪干了一夜。那天雪特别大,整个清障队都出动了,但人手还是不够。已经办完退休手续的他听说后,主动要求参加行动。
“你都退休了,还管这些干什么?”我当时不理解。
“我在这条路上干了三十年,不能眼看着它断在这里。”我爸的回答很朴实,但很坚定。
那一夜,我和我爸并肩作战,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的坚持。
如今,我也在同一条路上坚守了五年,渐渐明白了什么叫传承。不是因为血缘关系,而是因为对这份事业的热爱和责任感。
“你爸爸当年也是这样,一年到头见不着人。”妻子继续说道,”但我从来没有怨过他,因为我知道他在做对的事情。”
我握住她的手:”这些年辛苦你了。”
“不辛苦。”她摇摇头,”我嫁给你的时候就知道,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。”
到家后,我发现客厅里挂着一幅新的十字绣,上面绣着”平安是福”四个字。妻子说这是她这两年绣的,每天晚上绣一会儿,为我祈福。
晚上,我陪女儿做作业,帮她检查功课。她的字写得很工整,作业完成得也很认真。看得出来,妻子在教育孩子方面付出了很多心血。
“爸爸,你什么时候能一直在家?”女儿突然问我。
我想了想,认真地回答:”等那条路不需要爸爸的时候。”
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
“可能要等很久很久。”我摸摸她的头,”但爸爸会经常回来看你的。”
女儿点点头,似懂非懂。
那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躺在久违的家里,听着妻子平稳的呼吸声,感受着女儿在隔壁房间的安然入睡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想起我爸说过的话:”有人走的路,就不能塌。”
如今,我也成了别人路上的”不塌”。这是一种传承,也是一种宿命。我们父子两代人,用自己的坚守为这条天路注入了灵魂。
也许女儿长大后会抱怨我经常不在家,就像我小时候抱怨我爸一样。但我相信,总有一天她会理解,有些事情比个人的得失更重要。
这就是我们清障人的家传,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。
第八章:这条路上有人
春天来了,雪开始融化。
但我们没有歇着。积雪融化会带来新的问题:路面湿滑、山体滑坡、泥石流。春季的清障工作虽然没有冬天那么紧张,但同样重要。
这天上午,我正在检修除雪车,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住了我。
“师傅,请问您是张师傅吗?”
我回头一看,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穿着干净的羽绒服,看起来像是城里人。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。
“我是,你们有什么事吗?”
“我是去年冬天在K348被您救过的那家人。”男人激动地说,”那天晚上我们的车差点掉下山崖,是您救了我们一家三口。”
我想起来了。那个雪夜,我们用绞盘把他们的车从悬崖边拉回来。
“哦,是你们啊。”我放下手里的扳手,”你们怎么又来这里了?”
“我们特地来感谢您的。”女人走上前,”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。”
她递给我一面锦旗,上面写着”救命恩人,人民英雄”八个大字。红底黄字,格外醒目。
“这个我不能收。”我连忙摆手,”这是我们的工作。”
“您一定要收下。”男人坚持道,”要不是您那天晚上及时赶到,我们一家三口都没命了。孩子才四岁啊,他还有大好的人生等着他。”
我看了看那个小孩,他正躲在妈妈身后,怯生生地看着我。想起那个风雪夜,这个小家伙哭得多么害怕。
“叔叔,谢谢你救了我们。”小孩突然开口,声音很小但很真诚。
这句话让我的心一下子软了。我蹲下来,接过锦旗:”谢谢你们的心意。”
他们走后,我把锦旗挂在了宿舍里。虽然我嘴上说不在意,但心里还是很温暖的。这面锦旗代表着认可,代表着我们工作的价值。
下午,又有人来找我。这次是个年轻人,正是去年冬天我们在雪夜里救的那个骑行者。
“张师傅,还记得我吗?”他笑着说。
“当然记得,你是那个差点冻死的大学生。”
“我来兑现诺言的。”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样东西,”我说过要送您一份特殊的礼物。”
那是一本厚厚的相册,封面写着”天路守护者”。翻开一看,里面全是他这些年拍摄的川藏线照片:壮美的雪山、弯曲的公路、还有我们清障人的身影。
“这是我用三年时间完成的摄影作品集。”他指着照片说,”我想用镜头记录这条路的美丽,也记录你们的坚守。”
其中有一张照片特别打动我。那是一个雪夜,一台铲雪车在黑暗中独自前行,车灯照亮前方的路面。照片的标题是:孤灯照路人。
“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?”
“就是您救我那天晚上。”他的眼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,”您知道吗?那束灯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。在生死之间,它是希望,是温暖,是人间最美的光。”
我仔细看着这张照片,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。原来我们的工作在别人眼中是这样的形象:黑暗中的一束光,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。
傍晚时分,我独自来到值班室,在值班记录本上写下最后一行字:
“这条路上,有人。”
这句话很简单,但包含了我想说的一切。
川藏线很长,很险,很孤独。但它不是一条死路,因为有我们这些清障人在坚守。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清除障碍,用自己的汗水浇灌希望,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每一个想要回家的人。
我不知道会有谁看见这行字,但我知道,只要我们在,这条天路就不会断。
风雪会停,春天会来,但我们的坚守永远不会停止。因为这条路上有人,有我们这些平凡而伟大的清障人。
我们也许不是英雄,但我们是这条天路上最可靠的守护者。我们的名字也许不会被记住,但我们的足迹会永远留在这片高原上。
这就是我们清障人的故事,也是这条天路的故事。
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,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中,在风雪交加的黑夜里,我们用自己的坚持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:
这条路上,有人。
我们在这里,为你们守候。